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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 间 词 物
发布时间:2023-09-01 阅读:151次

【犁铧】秋收后的田野寂静、安详、慵懒、坦荡,像刚刚生产完婴儿的、阵痛后熟睡的女子。阳光匀称地铺展开来,风、流水、麻雀、牲畜沿着麦子大豆的方向,走失于季节深处。


在这适宜冥想的旷野上,确切地说,在一大畦被翻耕的、已经干透发白坚硬的田地中间,我看见了这只犁铧——产生于公元前6世纪中国农耕时期的农具。它形单影只,苍白瘦弱,唯有v型犁铧铁尖不时反射出刺目光芒,使人即便从很远的地方,也能辨识它特殊的身份。


是哪个潦草的农人,把它遗忘在这里?


一年四季,犁铧只有两次机会走进农事——春种时,秋收后。两次重要而盛大的农事里,它都得履行一项任何农具无法模仿的义务:顺从地滑动平稳流畅的步子,俯下身子,义无反顾地向前、向前……


于是,饱满的种子开始发芽、拔节、灌浆、抽穗。


于是,田地获得了翻身喘气、沐浴雨水、吸收阳光、疏松筋骨、积蓄能量的机会。


仓廪里装满了粮食,农人们把酒端上了炕桌,迎亲的唢呐吹过了山梁梁——生活的节奏,在犁铧停歇后,才开始按父辈们的意愿铿锵有致起来。此时,他们谁也想不起来静卧在田畦的犁铧,他们不愿回忆起以往春天或秋天里发生的事情。犁铧铁尖上的血渍凝固结块了,犁铧木柄被布满老茧的手掌磨得发亮,汗水打湿的曲辕从来就没有干透……


这只犁铧上凝结了他们一生太多的辛劳,那索性就让它在秋天的床上休养生息好了。


它日夜在向大地倾诉。


它一定掂量出了收获与幸福的分量。


只是,来年春天或秋天,一辆又一辆的拖拉机吼叫着,嚣张而放肆地开进平坦的田野,拖拽一排五、六个尖锐的铁犁铧,把田野掀翻,这只犁铧是否在猝不及防的惊悚中,有一丝被替代后的隐痛?


【麦草垛】风从远处吹来,房前屋后的麦草垛就躁动起来,垛边缘斜出的草茎们摇曳着,发出窸窣的声响。

——我能听得懂这些充满阳光金属质地的声响。


麦草垛走得多么艰辛。麦草垛走得多么荡气回肠。从田野走进麦场,从麦场走进村庄,最后在每户人家的房前屋后收敛起轻盈而沉重的思想,以一种最惬意最有教养的姿势把自己安放妥当。


孩子们在月光下跑到它身边打洞捉迷藏;鸟儿们在它身上筑巢啁啾;老鼠在它底下掘屋储食;牲畜们前呼后拥拢过来,扯一把拦进嘴里,嚼咀好半天……我呢,常无所事事地在麦草垛上躺下身子,怀着陌生的优越感和更深的怅惘,胡乱地想一些事情。这时,那些曾经毫无关联的事物会纷至沓来,涌进我过往的生活里,相互印证,组合成一些新的生活片段。


也有的时候,我什么都不想,只是在麦草垛里沉沉睡去,完成一个美好的梦境。


——我所有的欲念沉寂在被麦香催眠的谣曲里。


一堆一堆的麦草垛,淡定、淳朴、威严、温暖,装饰村庄的每条巷道每棵梨树,每个庄廓每个庭院。——一个家园古旧而简单的梦,就藏匿于它形状各异的形体里……


它是整个村庄高高在上的主人。


若干年后的今天,久居闹市的我仍然坚信不疑的是:麦草垛是这个世间最富诗意的物体。


【镰刀】镰刀被擦拭净后,一直靠在屋檐下斑驳的墙上,一言不发。像一个冷峻的、永远得不到答案的问号。

——卑微的事物,深谙沉默寡言的力量。


好多年以前的一个下午,母亲背着镰刀,腆着怀孕姐姐的大肚子走进金黄的庄稼地。分娩的疼痛使她在摊开的麦秆上面,毫无选择地将手中挥向麦子的镰刀对准了自己的脐带……母亲在镰刀的协助下,在麦地里完成了充满冒险和神奇的伟大举动。后来她讲述这段经历时,常笑着对姐姐说:“如果不是这把镰刀,你这会儿在哪儿呢?”——母亲面对过去,比面对未来更有信心。这信心不但来自于她固有的勤劳、仁慈、勇敢,也来自于对农具的熟稔、信任和恰到好处的使唤。


我一生做过的最美好的事情之一,就是陪父亲割麦子——那时候,收麦贯穿于我整个暑假——我俩来到河南岸大片的麦田里。父亲挽起袖管,双腿迈开呈马步状开始割麦,我则坐在父亲为我用麦捆搭起的凉棚下,一边看锃亮的镰刀在他与麦子间划出优美弧线,一边听镰刀与麦子合奏出的“嚓、嚓”声在广大的田野间弥漫。那声音干脆利落,韵味十足,充满了喜悦和亲切的快感。有一次,镰刀割伤了父亲的左脚踝,血流不止。父亲丢下镰刀,从茬板地里抓起一撮土,抹在伤口上。然后自言自语:“孽障,你口馋了嘛?敢来咬我的肉。晚上回家去把你泡在油缸里。”说完,便重新拿起镰刀,往手心啐口唾沫,俯下身子又割起麦子,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而那“嚓嚓”的割麦声,长久地触及我少年敏感的神经。


多年以后,我从父亲对身外事物毫无怨言的体谅、宽容甚至幽默中,明白了农人们为什么从来不抱怨任何一件农具,即便生锈了,钝了,变形了,不好使了,他们只知道抱怨自己——朴素的生命建立的某种权威,都能在劳动过程中找到相应的影子,就如同从淬火的镰刀上,我们能找到季节更替的轨迹和秘密。


镰刀一生都在与匍匐大地的植物角力较劲,青草、花朵、油菜、庄稼,蘸着汁液,哼着民谣,藐视苦难,忽略年年毫厘的消瘦,只为尝遍酸甜苦辣,只为洞悉雨水阳光的信仰和欲望……


赶在雨水之前,镰刀把姿态亮给了齐刷刷的麦茬,亮给了母亲的血,父亲的伤疤,亮给了粮食、酒、爱情、诗歌,亮给了我年少轻狂的无知和盲从——面对农事,如果无法左右命运的开端和结束,那么就要亮出姿态:要么心地善良,要么寒光逼人;要么高高在上,要么卑躬屈膝。


镰刀靠着屋檐下斑驳的土墙,一言不发。一缕阳光斜插过去,正好照着它。


我喜欢它此时的样子。仿佛拓印的另一半月亮,总有着同主人生活一样的沧桑之感,这种感觉会使人纯粹、沉静,使人永远不会想入非非。


【稻草人】走在秋天的田野上,首先闻到的是麦香,仿佛来自天宇,由远而近,由淡到浓,撩拨我对食物的欲望。接着,就迎面遇见了故乡的第一位乡亲——稻草人。它伸展宽松的双臂,披一件失色的破布衣,头挑一顶草帽,抽象模糊的脸庞在麦芒之上若隐若现,偶尔散发出腼腆、善意的光晕。


它是父亲的作品,劳动者的帮手,是大地不曾宠爱的孩子。


整个下午,我站在距它五米开外的地塄坎上仰视它。我只能选择这样的角度与它为邻。其他任何观察或亲近方式,都将改变它自然、亲切、平安的生命魅力。


稻草人宽大的衣袍里,蕴藏着父亲对节气和天象的深思熟虑,以及对飞禽走兽习性的透悟——一名真正的劳动者酷似民间的匠人,他奇特而合理的创造和模仿,不但反映农业严密而美感的律令,同时也诠释对于自身命运的怜悯、关照和把握……


每一个生命就是不断处于奔跑赴约的过程——它总让自己置身于大地深处,时刻准备奔跑或飞翔,似乎对麦田的钟情只能以这种姿态来体现。


但我更愿意把它的这种姿势看成是拥抱,或迎接——我们粗糙而简陋的生活,多么需要慰藉和温暖!


不因空洞的躯体而放弃诺言,不因干瘪的灵魂而停止思索。


一个白昼难耐燥热和喧闹,从惊雷闪电之间逃遁了,稻草人浑然不觉,依然沉浸在守望的幸福中,将重建的肉体镀上薄薄的金箔;另一个黑夜从大地升起,稻草人顾影自怜地对流逝的往昔欲言又止,憔悴的记忆在夜空和星星的安慰下甜蜜地复苏。


在田野一角,稻草人终于找到了合适位置和最后归宿。对他而言,无处不是道路,风会帮助它找到回家的路,并与大地上的众多事物建立隐秘的联系。


“我在世上太孤单但孤单得还不够/好使每小时变得神圣/我在世上太渺小但渺小得还不够/好在你面前像一件东西/神秘而机灵/我愿伴随我的意愿伴随我的意愿/走上通向行动的路径/愿在寂静的有时几乎停滞的时间/正当某物临近时/和识者们在一起/否则遗世而独立……”  


(里尔克《定时·祈祷文》)


【碌碡】立秋一过,雨水开始多起来。


好在,麦场上只剩下没来得及运走的三三两两的麦草垛和几个碌碡。麦草垛不久会被运到几户人家的房前屋后,而碌碡会留在空荡荡的麦场一隅——它太重了。整个夏秋,农人们已经把力气消耗殆尽,此时无力挪动它。


而它,裸露着一贯结实的身子,将自尊和自谦的美感藏在秋季深处的恬静里。


秋雨说来就来——这是碌碡期待已久的——酣畅淋漓的秋雨顷刻把麦场罩得严严实实。


碌碡曾经身处其中。碌碡正在身处其中。


雨水驱赶着黏在碌碡上的草芥、尘土、牲畜的粪便之类的。它们走走停停,各怀心事,不肯离开。这些卑贱的事物,一旦失去依附的坚硬物体,必定会更渺小更软弱,渺小得可以忽略不记,软弱得抵不住鸟翅扇动的气流。


碌碡纹丝不动。这石制圆柱八棱农具,本身来自于水,习惯波涛、深、湍急、淙淙声响的世界。


更多时候,它经受烈日的 烤,风的抽打,麦秆的砥砺,农人的催赶——麦捆摊在场面,碌碡就上场了,与前面两头灰驴并行不悖。起初是缓慢的,仿佛小心翼翼试探麦秆的承受力,越往后,碌碡心里有数了,胆子也大起来,步履坚定而快捷。“吱咯、吱咯”地周而复始,重蹈覆辙,使大地也发出沉闷的响动,与碾轧的麦子们发出的哔剥声构成麦场上最激动人心的声音。直到起场,直到农人们手挥木杈挑走麦草,留下饱满的麦粒,直到挥汗如雨的农人们坐在树荫下,喧嚣才归于宁静。


整个秋天,农人们在麦场上跟着太阳跑,碌碡跟着农人们跑——日子无非也就这个过法:循规蹈矩,或按部就班,以一颗诚恳隐忍的心沐浴霜晨晓月,桃红柳绿……


碌碡是麦场的某一器官。它熟悉麦子的脾气,大地的纹路。它奔跑的轨迹和频率与日月一致,毫厘不差。


它甚至熟悉每一个从麦场陆续走向远方的游子的喜怒哀乐。


远离故乡这么多年,我始终走得端正,坐得平稳,睡得踏实,既不浅薄轻狂,也不唯唯诺诺,这是因为,碌碡的秉性已悄然融入我体内,增加了我身体和思想的重量。


碌碡的命,比任何使唤过它追赶过它的主人更硬、更久。


多年以后,我在乡间遇见它。它横卧在二台已经闲置的被塑料布盖住、免遭风雨侵蚀的脱谷机旁。我绕过脱谷机,在碌碡前蹲下,极力抑制住复杂的情愫,伸手去抚摸它,它粗糙的肌肤硌疼了我。


我想轻声唤一声它的名字:——碌——碡。


但我没能叫唤出来。


但我对它只吐出了两个字:——跑——吧!


【马车】在乡村,所有通往田野和山外的道路,都是马车轱辘碾轧出来的。


马车是乡村优雅的漫游者,是风度翩翩的绅士,是显赫的君王。它极富美感的躯体,足以承载起万物 ——


马车上坐着春天的麦种,夏天的青草,秋天的谷物,冬天的肥料;


马车上坐着哭嫁的村姑,参军的小伙,上学的娃娃,出门挣钱的父亲;


马车上坐着民歌,酒,炊烟,月光,河流……


简陋的马车载满我的记忆,从东驶向西,从青春驶向老迈。它吱吱的声响,不断回响,又不断隐去,仿佛时钟滴答,又仿佛大地呓语,让我想起生命最初的声音,以及从黑暗中出发的陌生旅程。


每一条道路上布满坑洼和尘土,但马车别无选择,义无反顾——它被别人操纵着——它须死心塌地地沿着熟悉的道路走下去,完成盛大或卑微的使命。


马车的路藏匿于马车自己的生命中,如同我的梦想隐匿在父亲额头的皱纹间。


行走在马车驶过的路上,我也成了马车的一部分,或一副轮子,或一副辕,或一块挡板。我喜欢这样的路——脚板踩起的尘土里,散发出马的汗味,马粪的霉味,木的松香。深一脚浅一脚,高一脚低一脚,步步便走出了酸甜苦辣的况味,荡气回肠的豪迈……


马车的形体和声响,勾勒出大地的欲望,撩拨着生活的殷实。


有一次,我在都市里看见同样的马车——那是隆冬清晨,街灯还亮着,行人寥寥无几,黝黑的反光的柏油路面空旷而森然。这时,从远处十字路口传来一串清脆而富有韵律的马蹄声。疑惑之时,三辆单架马车已在眼前了。车上装载满了风窝煤球。它们行色匆匆,不知将去往哪里。借着路灯,我看见马的眼神在冻白的睫毛下慌乱而迷惘,看不出都市给它们的视觉所带来的任何刺激和亢奋。


在被农业喂养的城市里,马车是另一种呈现和代言。它旁证、放大、延伸着自身的实用价值——不论在乡村还是城市,只要有道路,所有的生活方式都会聚集到这条道路上,并通过马车向上飞升,向更远处扩展。


一年四季,马车被风吹,被雨淋,被日晒,但只要主人使唤,它从不退缩和拒绝,它赤裸着隐忍而谦卑的身子,默默承载,默默赶路,直到消耗尽自己的精气神,直到支离破碎,粉身碎骨,然后走进炉灶,化为一团火,成为一缕烟——这多么像驾驭它主人的命运!


现在,我的乡村里很少见到马车影子了。


现在的乡村水泥硬化道上,奔突的仅是拖拉机、汽车、摩托车。几位老人常坐在村口,打量眼前拥挤不堪的道路,发出一二声感叹……


——马车销声匿迹了,那么,乡村的灵魂也就凋萎了。


马车曾使大地空旷而富有;


马车曾使乡村沧桑而芬芳;


马车是简陋的,朴素的,坚固的。而所有简陋朴素坚固的旧事物,都是与我们的心灵和命运休戚相关的。


【草帽】在乡间,草帽是与农人们身体发生联系最为密切的实物之一。它朴素、简约、疏朗的形体,蕴含着四季周而复始的密语和劳动者的丰富想象及经验。


不论烈日当空,还是乌云密布,农人们外出干活,总要下意识地顺手攥上草帽,仿佛草帽是农具某个不可或缺的配件。


一顶草帽在身,务劳庄稼心里就踏实、手脚就麻利。——农民们是从草帽间汲取着力量和慰藉。


浑圆的草帽是天地逼真的具象,时令运转的痕迹,就镌刻在草帽每一圈的走向里。


有一天,父亲叮嘱我天要下雨,出门别忘带草帽。我不以为然。然而,天果真下雨了,雨水淋湿了我头发;又有一天,父亲说,草帽轻,出门戴它时要系上帽绳。我不以为然。然而,猝不及防的一场大风果然刮跑了我头顶的草帽……


看着父亲镇定自若、抑或有少许“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幸灾乐祸的神情,我欲言又止。


盛夏或者早秋,太阳炙烤着田野,农人们一律戴着宽大的草帽在劳作。但他们依然满面通红,汗流浃背。待粮食收进仓廪,他们个个被晒成了黑人。我每每疑惑于他们呆板甚至固执的“草帽情结”,而遗憾于他们错过了一缕缕凉爽轻风滑过发际。


若干年后,我隐约明白,对每一个像父亲母亲一样的农民们而言,草帽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它的实用价值——俯下身子面朝黄土时,草帽以柔静而娇弱的能量,打通了土地与人、人与天空间的脉络,为知节气、精稼穑的农人们提供了生活的庇护和劳动的快感。


草帽是神农氏炎帝为农人们加冕的桂冠。


在乡间,你可以忽略一粒粮食的重量,但你一定不能忽略一顶草帽的负重;你可以忽略一株稻草的思想,但你一定不能忽略一顶草帽的智慧。


草帽作为农业的产物,它的存在,是雨水、酷热、狂风,是酒歌、月光、火焰等等在大地深处的影子——这也是草帽的颜色与麦子的颜色、大地的颜色、农人的肤色相接近的理由。而草帽间的纹理与河流的走向、日月的走向、父亲的掌纹息息相关,一脉贯通……


漂泊在外的人啊!如果你不嫌弃草帽的土气,不计较草帽的不合时宜,不理睬旁人怪异的目光,就重拾一顶麦秸草帽戴在头顶,即便它失色了,拆边了,开洞了,但你依然会时时听见头顶河水的声音,阳光的足音,父母的梦呓。它们会使你不至于在远离乡村的华丽世界里迷失方向。


【背篼】我们从离村庄很远的地方,把杨柳幼枝或者柽柳条成捆背回家。父亲坐在屋檐下,拆开它们,仔细地筛选、修剪、分捡,然后按上口四角骨架将柳条前抽后拧、左插右穿,在眼花缭乱的枝条翻飞中,一天工夫,一个疏密有致、规则美观的背篼就编织成了。


家里又多了一件农具。


父亲母亲的脸上流露出不易察觉的兴奋和自豪——窘迫而艰辛的年代,多一件农具,就意味着多了一双挣工分的“手”,年底就可能多分到一些口粮和牲畜吃的草料。


背篼是父亲的另一个孩子,他相信这个孩子会是全家人稳妥有力的帮手,于是,他给背篼系上绵软的背绳,打上厚实的背垫,还不忘背在肩上反复试验,揣摩哪儿仍有凸起的枝条硌背……父亲精心伺弄着新背篼,其实是在不自觉地,将普通而简单的劳动工具与持家方式、生活志趣、家居审美统一在他所理解的美中。


——每一件农具都是对农事的一句谦卑承诺。


而背篼贴切地联系着曲折的道路、麦地、马厩、春天的菜园、架子车、秋天的果实、月夜的麦场等,将承诺变成必要的行动。


腊月天,背篼紧俯在母亲微驼的背上一路小跑,与身旁川流不息的男女老少争先恐后,把每户庄廓前堆积如山的肥料,运送到架子车无法到达的巴掌大的田畦里,挣得一趟四厘的工分牌。背篼与母亲的默契,使得每天下来,母亲的工分牌较其他人的总多那么几个。


假期里,我们四兄妹几乎每天为争抢家里仅有的三个背篼而闹得耳红面赤。争抢背篼并不显得我们多么懂事勤快,而是可以找到以拾柴禾或割猪草名义出去玩耍的合理理由来。我们用背篼网鱼、诱罩野鸽子、抬人“过家家”……直到天色向晚,我们才意犹未尽地往背篼里疏松填充些柴禾或猪草,心虚地回家交差。


背篼载满了无尽的欢乐,也亲历着那个物质生活匮乏年代的种种艰辛和晦涩。


我们用背篼隔三差五往马厩和茅厕背土,以积攒更多肥料;用背篼把湿气腾腾的麦草从麦场背回家,摊开晒干,充当燃料;用背篼把分得的粘连着泥土的洋芋背回家;用背篼把秋季的白菜萝卜背进地窖,预备过冬的食物;用背篼把成熟的果子、经年的骨头、废弃的铁器之类的背到供销社卖掉,再用得来的钱买小人书、水果糖、彩笔、鞭炮……


背篼与我们忠诚相伴,如影随形,饱经风霜雨雪。它从不选择,只遵从背负、背负、再背负的生存法则和内心需要。


我始终觉得,上方下圆的背篼身上具有某种忧郁质地,它暗合祖辈对宇宙粗略的印象和精妙的认知,却对应和映衬我们的情感。它坚贞、隐忍、屈从、沉默寡言,用适当的方式和适度的体积,盛放我们的日常生活,盛放酸甜苦辣,盛放往昔和明天……


也许,背篼是脆弱的,但它背负过的一切实物是坚韧的——背篼缝隙间,风雷漏出去,残冬漏出去,悲伤和苦痛漏出去。


唯独没漏出去的,是爱。


金融作家芳草地
金融作家
芳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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