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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 命 二 题
发布时间:2023-08-31 阅读:171次

亲之死


那个深秋的下午,有几枚叶子像丧失了飞翔功能的金蝶,从我面前的巨大树冠上悄然坠落。这些秋光下的精灵,这些来自生命高处的孩子,在进入大地之前,以最后代言人的身份,用舒缓的姿势把死亡意象表达得如此透彻而简洁——我是在目睹完这次落叶事件全过程后,接到了二千公里外的父亲病危的消息。


每个人注定在路上。父亲正缓慢地从一大片白色走向被提前邀约的巨大黑暗,而我被三十节火车车厢的某一节运载着,飞快地驶向父亲的那片白色之中。生命过程的细枝末节那样真实具体地呈现在眼前,不容我过多沉溺于想象之外的事务里面。


父亲静静地蜷缩在病床上睡着了。


这已经是第五天了。此时,一切与他的命运相关的东西都隐藏在看不见的地方,只有他与病魔抗争的痕迹在脸上清晰可见。这种陌生的神情使我觉得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一件可以确定的东西,这虚幻的感受来自父亲以往对劳动生活的一种坚韧乐观的态度。很多年前,我每天追随父亲影子走向田野,我在他从不显露苦痛的脸上获得的信念与在田野里获得的信念一样丰盈。这种扎根于我整个成长过程的珍贵大树,只有在这样的特定环境里才显出它的意义。这使我面对父亲几乎扭曲的脸庞,有一种无所适从的感觉,但我毫无办法,我只能近距离地从父亲暂时安静地表情上,窥视一切生命活动的严肃轨迹。也许,过不了多久,病痛又会侵袭父亲,他无奈的呻吟会在整个病房里宣告个体生命的脆弱。


第三天,父亲要接受“彩超”透视,医生淡淡地说父亲的心脏出了很大的麻烦,然后她白色的身影在同样平淡的高跟鞋音里渐渐走远。这种声音仿佛代表着寂静宇宙里的神秘节拍,它从一个无人洞悉的地方传来,然后填满寂静而灰暗的医院走廊。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用三十年时光树立起来的自豪感和希望,正在父亲拳头大小的心脏上逐渐萎缩和碎裂,它极富惨烈的戒语意味。我推着父亲穿过布满来素味的过道,很多病人都睁大眼睛注视着我和轮椅上的父亲,注视着两个外形虚拟的活体——我只能这样说,因为我们并不知道自己,我们身上的好多器官就依附在我们周身,但若要清晰看出它们的构造及毛病,仍要借助别人的眼睛和经验,一切乃是为那时光背后隐匿的观赏者而设计。


“彩超”室内一片漆黑,只有透视屏幕无声地发着刺目的亮光,这样的环境最容易使人感到某种来自遥远的高处的压抑或焦灼。父亲不停地按医生要求平躺、侧身、吸气、蜷腿……他的这些行为在已被确定的程序里深含目的。我偶尔帮一把父亲,而在更多的时间里我是屏声敛气地盯着屏幕,父亲的心脏那样鲜活地第一次凸现在我眼前。哦,就是这颗心脏使我在困苦岁月里不适时宜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使我心存感激地崇拜他。我第一次感觉到黑暗尽管覆盖了生活里明朗清晰的部分,然而更多的事物只能在黑暗中才显露出更真实的轮廓,黑暗使我更深地切入事物本身——我相信医生对父亲心脏上的三、四种病况司空见惯,而于我,不啻是一场灾难。我始终不明白父亲身上最重要的器官何以会出现如此繁多的毛病。我想起姐姐和哥哥对父亲病情起初发作时的描绘:开始是轻微的心绞痛,不一会就停止了,姐姐和哥哥都以为不幸过去了。但仅仅过了一下午,疼痛又出现了,而且愈加剧烈起来。他们没有意识到,世界对人的告诫总是先以温和和宽慰形式表达的,因而他们忽视了父亲身体上起初萌动的不适。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医生仍在兢兢业业地操守职责,父亲的心脏被扫描器来回扫描测定。我们都在不安恐惶中等待来自神灵的秘密旨意。其实秘密在我从异地的天空下看见最后一片秋叶坠落的那一刻就明朗了,它此时只不过在我的心灵上方暂时颤动着盘旋着,让我对匿藏于黑暗中的不祥之物有足够的心理准备。


但接下来出现的一个细节,多少让我不得不对生命形态持怀疑态度——脆弱的生命之中可能存在的活力。这可能是上帝的另一个把戏,当我试图用语言来表达时,总觉得模糊、紊乱和有限。医生让父亲深吸一口气,然后要求闭嘴憋住气,父亲竭力试了好几次,仍然将吸进的气从鼻孔里吐了出来。医生显出很不耐烦的样子,放佛在自言自语,又放佛在问父亲:“怎么回事呢?很简单的嘛……。”是的,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曾经把自己的激情和意志都灌注到田野的父亲,曾经对任何细微的农事都游刃有余的父亲,面对一台远离农事的现代机器,竟感到那样费力和“不配合”!


当父亲重新被我推到病房里时,不知出于什么缘由,(也许是缓解沉闷的气氛?)我竟然将以上情形详细地说给了一直在病房等候我们的姐姐和哥哥,就在他俩没有表现出任何反应的时候,父亲却边听边笑了起来,像小孩似的。我无法悉知这一细节中的这一珍贵微笑,是不是上帝给父亲所开的最后的死亡证明,但它在我以后的生活中,无形地提示我:当自然意志侵吞个体生命意志的时候,我们唯一而绝对的表现方式只能是微笑,尽管我们倍感生命的仓促和无奈。


那个季节完全结束的时候,父亲就真地陷入了那巨大的黑暗之中。


我在狭隘而具体的初冬时节,陪伴父亲走上了回家的路途。一路上我听见从遥不可及的地方传来的阵阵尖利的风声,和着天国的谶语,在寒气里毫无秩序地回荡。路上的事务——秃树、苍茫坚硬的大地、呼啸的汽车、畏头缩脑的狗、流水、灰褐的鸟群——充满了无穷不连贯的内容,这是一种残酷的意境,它们融合在两个不同形态的灵魂里,并将在沉重而肃穆的无限中继续充当光阴的参照物。


每个人只能独自面对死亡。父亲也不例外。


父亲终于和这个世界达成了妥协,但我丝毫不认为这是软弱的表现。生命里如果没有死亡的部分,那么这个生命肯定是不完整的。是的,父亲是将生活这一部分提前精心安置在沉静而隐藏生命奥义的季节里,他像所有农人们一样,一定是在企盼一场大雪的到来。



看羊低头吃草

我常常看见一群又一群的绵羊,在广大的草原腹地缓缓蠕动,它们步履坚定,紧密团结,秩序井然,仿佛一场庄严肃穆的宗教仪式。每当这时候——在远离喧嚣的高原一隅,习惯于默契的羊群专心啃噬碧绿鲜美的草茎的时候——整个世界便处于无尽的安祥。


这是八月,或者九月。草原上的一切事物呈现出真实而诗意的本来面目:天空低垂,牧歌悠扬,草色纯真,炊烟旺盛。诗意的事物总令人无一例外地想起一些与爱情和幸福有关的词语,譬如安抚、微笑,譬如仁慈、感动。置身于此,无法使人想入非非,即使一场暴风雨顷刻降临,即使迷失了回家的路途,人们也应该浸染于这片温暖安全的地方,与羊为邻,把内心的美好生活歌唱。然而,这个盛夏里,我的灵魂游离于这片草场之外,我看见一群又一群的绵羊,在广大的草原腹地缓缓蠕动,它们神色疲惫,孤独忧伤,不时从草丛中抬起头颅,惊觉地望望四周,然后又低下头,抓紧分秒时间为仓促的生命补充足够的草料。


起初,我并不认为低头吃草的羊也是在提防人类的侵袭,尽管世界上每天都上演着无数由人类编排的悲剧,但此刻我更愿意以人类惯用的借口,把绵羊惊觉的对象归咎于那些出没不定的狼、或者别的什么凶残动物身上。“狼吃羊”的故事一直在掩盖人们血腥的欲望,因而狼被顺理成章的认定为草原上最具威胁的动物。


直到那么一天,在无边的接近天堂的草海,在安静、洁净、不具备饥饿和反抗、不会传播颂辞或咒语的某条地带,我目睹了几双贪婪的眼睛和一双小小的纯真的眼睛相对时的整个过程。虽然是很短的时间,但它作为一次事件,的确使我的内心长久处于刀刺般剧烈的疼痛状态。放牧的小女孩央求几个手握长绳站在羊群边的大人们的话语,重重跌落在我内心的草甸上:“求求叔叔们,先别抓走它们,这么多的草,这么 好的草,让它们再吃会儿吧……”


就在这个盛夏的午后,阳光普照。我切实感到了人类在毫无节制的欲望驱使下所匿藏的杀机。


更多时候,我被青草的味道、乳汁的味道所诱惑,我静静沐浴大自然神灵般的呵护,谛听祖先神秘的语言,我同时跟随这些被称做“羊”的善良动物,一同徜徉在自然无边的恩泽中。生和死,在此没有根本区别,也缺乏深奥统一的细节,羊在每一个预定时日内,以最原始最笨拙又最具想象的方式降生,也在每一个季节和月份,在盛大节日或平常钟点内,安静地死去——往往在这时候,我要说的并不是与羊有关的温顺、乘巧、本分等这样一些象征词汇,我无法介入这些词汇的内核,我要说的只是一只羊,一只自诞生那天起就进入人类圈套的卑微的绵羊。


生命真是包含着无法预测的隐秘。当苦难和死亡的阴影笼罩在一张活生生的人的脸庞上时,整个世界也会为之悲痛伤神,而当一只羊在寒光四射的刀子面前发出只是短促低沉的几声“咩咩”时,整个世界就有了一种仿佛音乐渲染下的快感和动感。由于这声音不代表道德的声音,它仅仅可以理解为灵魂的长啸,因而,人们像拥戴英雄般地拥戴手握屠刀的人。在这里,屠刀和声音达成默契的共识,不被任何人篡改和驱使,它所产生的效果比一盘肥腻的肉和一盅醇香的酒所烘托的效果更意味深长。是的,人们常津津乐道于某地区爱滋病患者的数量,而没有人知道一月或一年之中究竟有多少只羊被吃掉。羊永远是渺小的,丑陋的,它缺乏苍鹰的敏捷,狮虎的暴烈,马的矫健,喜鹊的情趣,因而它登不了大雅之堂。它们的身上不会有奇迹出现。它们常年跋涉在我们的想象之外,在没有经验和回忆的生活里与黑暗的时间赛跑。它们从来不触及我们生活的内核,而仅仅作为万物生灵中最善良最怯懦的一部分,被我们人类无限地护养无限地吞没……


一只低头吃草的羊不会是我感动得落泪,但它弱小的姿势却使我感到隐隐的羞愧。它们在时常发生流血的草场纠纷中,在逐渐被沙化的缺乏基本安居条件的家园内,仍然毕恭毕敬地面对大地,仍然认真地树立着对这个世界的信心——还有什么比一只羊更能注释寂寞的生命背后所潜伏的柔韧和诗意呢?
它让我产生歌唱的冲动,但我一言不发。


金融作家芳草地
金融作家
芳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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