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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井记
发布时间:2023-08-30 阅读:167次
老黄离开排坡村后不久,又到旧石村来扶贫。

本来这一次单位是不打算派老黄去的。想必他憋着一口气,再说驻村扶贫是个苦差事。乡村条件简陋,蹲点要在村里与村民同吃同住,要深入田间地头指导生产,县支行里很多人都不愿吃这个苦。而且,上级对驻村干部还规定了具体的量化指标,签责任合同书,完不成任务是要挨批评的。老黄本来就是农金员,上次在小黎村那里还受了点委屈,领导的意思是让他休整一下,歇一口气,不再派他去。可是,一连征求过几个人,他们一个个都有借口或理由,不是家里有老人孩子需要照顾,就是自己身体有宿病,或者老婆头痛脑热,总之是不下去或下不去。没办法后,领导只好再找老黄,征求他的意见,他没有二话,说他去,不需要休歇,还说他就喜欢下乡,心里还暗想一定做出点名堂来。


平日里,小镇上的人常见他骑一辆嘉陵小摩托,不是下乡归来就是准备下乡,夏天戴一顶草帽,冬天披一件风衣,两边裤腿卷起,一边高一边低,看上去粗砺黝黑,像乡下的老农,不认识的还以为是进城来走亲戚的呢。别说是带着任务下乡,就是在平时,哪个村里搞场晚会要他帮忙,或者村庄规划设计请他指导,他都是随叫随到,乐此不疲。平时下乡,别人总是能赶回城里就赶回城里的家住,在外睡不踏实。他不一样。去的时候,先在菜市场里买两斤猪肉,进村时将猪肉往村民手里一递,再去忙事。忙完之后就在村民家里吃饭、聊天,国家大事、政策法规、乡规民俗、人情世故……什么都聊。晚上就住村民家里,要是人家实在腾不出床铺,那也不要紧,跟大爷睡一张床,和小孩盖一张被子,样样都行,身板子放倒,肚腩叠平,鼾声便起,睡得香甜,跟在家里没什么两样。既然老黄喜欢,领导又能够镇政府和乡村两边都做人情,何乐而不为?所以,这一次到旧石村的驻村扶贫工作,又让老黄把扶贫任务大包大揽,还说,你悠着点,蹲点扶贫结束,下去的都会普调为副科级待遇。


老黄骑着嘉陵小摩托到达旧石村村口时,尚在前半晌。天空万里无云,太阳端端地晒着,气温迅速升高,路边的树叶草尾已经被晒的蔫蔫的,纷纷抱头遮脸相拒斥。村里人做农活,春怕干旱秋怕台风,现在正是四月,一年中最干旱的时候。有个年过百年,身板硬朗的农伯站在路边瞅着槟榔林,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槟榔是本地特有的经济作物,村里人视为“摇钱树”,一家子油盐酱醋的花销、人情往来的薄礼,全指望着槟榔的收成。这时节正是槟榔树杨花挂果的关键时刻,可因为干旱,槟榔树一棵棵全都蔫头耷脑,一副半死不活的枯干样子。“要是下场大雨就好了。”农伯又望向天空,似乎在自言自语。


“是啊,今年好像特别干旱。”老黄应声附和了一句,表示关切。农伯扭过头来看向老黄,仿佛是猜到了来人的身份,就问是不是来村里扶贫的?一早就等候在这了。老黄说是,又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农伯就握着老黄的手,说欢迎欢迎,然后也做自我介绍,说他叫于德贵,大家拥戴当这个村的德贵村长。老黄感觉到,德贵村长嘴上说欢迎,态度却表现平淡,好像有点他来驻村扶贫可有可无的意思,心里就纳闷,德贵村长是不是不欢迎他这个驻村干部?于是心头就浮上了压力,要是没有德贵村长的大力支持,今后的工作怎么开展?


事后他才了解到,在他之前,村里已经来过好几拨扶贫干部。一开始村民也很期待,以为扶贫干部能带领大家做几件实事,通过努力奋斗改变山村面貌,提高村民的生活水平。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扶贫干部不过是例行公事,配合上面有关部门做些诸如上传下达、组织技术培训、发放免费种苗的工作,期满便走人。扶贫干部来了,又走了,一拨又一拨,乡村的面貌依然,渐渐地,村民就看淡了。


老黄当然不会这样,他来了是要做实事的!


在村里住下没几天,老黄就看出了问题,找到了关键。在幺村开展工作,他是个很有办法的人,这在单位里是大家公认的。上一回在小黎村也是刚住下才几天,他就找到了脱贫的好办法。村里几十亩红碱地一直撂荒,他却一眼就看出那是种香菇难得的风水宝地,于是就发动村民大种香菇,又多方联络,提供种苗、技术和销售等方面的支持,红红火火,干得不错。如果不是最后发生了一点误会,主要是销售的底牌不在自己手里,否则,他在小黎村的扶贫应该是很圆满的,很可能还会被树为典型呢。


旧石村坐落在四英岭的一块坡脊上,村里百几十户人家。村后不远处便是高高的山峦,有靠山吃山之便利。村子周围有大片肥沃的土地,种树果瓜菜,种橡胶槟榔,种甘蔗番薯。从山上流下的一条小河在村前的坡底蜿蜒东去,傍着小河有大片田洋,每当收获季节,稻浪翻滚,遍地金黄。这样的优越自然条件,在周边十里八村中,也找不出第二个村子。老黄住下的第二天,恰巧房东大嫂脚崴了,要做饭,水缸里却没有了水。老黄二话不说,找来扁担,挑起两个水桶就要去挑水。房东大嫂不让,说你大哥很快就到家了,让他去,你歇着。最后拗不过,只好给他指路,该怎么走。出了村口,老黄按照房东大嫂的指点,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往下走,小路凹凸不平,曲曲弯弯,两边灌木丛生,树枝旁生斜逸,多有挂碍。走了有十来分钟,始终不见水井的影子,他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可路上不时见有人挑水归来,这才打消了疑虑。又走了几分钟,便到河边。河边修了石阶,沿石阶下去,河床上有个几平米的水坑,水坑外面是一道石堰,有人正弯腰双手用力将水桶压进水坑里,灌满水,然后直起腰身,挑起满满的两桶水,蹬着台阶走上来,从水桶里漾出的水滴水花把路面都打湿了。他看明白了,根本就没什么水井,旧石村百几十户人家,平日里吃的就是河水。老黄如法炮制,小心翼翼地给水桶灌满水,然后憋足一口气直起腰身,顿时两腿打颤,左右前后平衡了一会才站稳身子。一路上,基本都在爬坡,他累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脖颈上青筋暴凸,一条吱扭乱叫的扁担不停地在两边肩头换来换去,两只水桶拉拉扯扯旋转着跟路边斜出的树枝较劲。终于到家了,两桶水剩下两个半桶。坐在条凳上喘息了半天,缓过来的时候,老黄也想清楚了,旧石村要想脱贫,必须先解决村民吃水的问题,最现实可行的办法,就是在村边挖口水井。事不宜迟,老黄立马去找德贵村长。德贵村长正坐在家里发愁,说钱收不上来,还差二三十家呢!老黄问收什么钱?德贵村长说是岁修的钱。


原来,每年四月份,正是天干土旱的时候,村里照例要修整那条通往河边的小路,该填土的地方填土,该垫石块的地方垫石块,清除路边的杂草,砍掉蹿出来的枝叶;那个水坑要清理淤泥,拓宽拓深;水坑外面的石堰因为大水冲刷,松了垮了的地方也要用石块充实加固,做这些事除了自己出工之外,还要花钱,所需花费,村里是按人丁分摊来筹集的。


老黄说:“德贵村长,这个岁修就不要再搞了,我们干脆就在村边打一口水井。”


“什么?打井?”德贵村长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见德贵村长不同意,老黄就跟他算一笔账:村里到河边一里多,一担水来回就是三里路;一个普通家庭,再怎么节省,一天也得用两三担水,加起来就是十几里的路程,不用说挑水,就是空手走路,也得个把小时。一个家庭,光是为了吃水,半个劳动力就没了……“你说的这些我们比你清楚,”德贵村长没等老黄说完,便打断,“我们不是没有努力过,问题是,你在旧石村打不出水井。”他向老黄介绍,说旧石村就卧在一块大石板上,随便你在什么地方开挖,最深不过三五米,便是岩层。“不见出水,先遇岩层,你说这井怎么打?”“你们以前是人工挖,人家现在是用机器钻,不同的。把岩层打通,水就冒出来了。”老黄说。德贵村长还是摇头,就好像打井是个禁区,碰不得。于是老黄便大费口舌,想方设法要说服他。德贵村长呢,各种解释,不是这个理由,就是那个借口,俩人你来我往,都认为对方榆木脑袋。


说着说着,德贵村长就说漏嘴了。原来,十几年前,村里曾大张旗鼓在村前椰林里那块峪地上挖井,不及一丈,便出异象,先是从井里挖出血红的泥浆,接着,村前的小河河水变浊,水位陡降。当时,村里人不当回事,继续开挖,结果接连出了两条人命,先是有个青壮男人到河边挑水,莫名其妙就滑倒淹死了,过两天,井架突然坍塌,又压死了一个年轻后生。村里人这才忽然醒悟过来,忆起祖辈传下来的说法:旧石村卧在一条石龙上,石龙下面的河里住着河神,你凿痛了青龙也就得罪了河神,它们不惩罚你才怪呢!于是便回土填了井。


说来也奇怪,刚把井回填好,河里的水位也跟着回涨,河水又变得像先前一样清澈了。“要不是老道人梁三婆道行高深,及时点醒,又作法代祝,安抚了石龙河神,不定还要死多少人呢!”说起这件事,德贵村长至今还心有余悸。老黄听说过这个梁三婆,她常装神弄鬼,骗人钱财,偏偏有人对她的胡言乱语深信不疑,方圆几十里,常有人到她那里问卦求神。“那是封建迷信!怎能当真。”老黄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德贵村长还是固执己见。“你想啊,”老黄放缓语气,耐着性子说,“事情是明摆着的,要是不打井,村民连吃水都成问题,就别谈什么脱贫了!可如果打了井,吃水的问题就解决了,以后我们还要像城里人建水塔,铺水管,村里人就再不用费力去挑水了,在家里,水龙头一开,井水就哗哗地流出来。到那时,不光吃水不成问题,多出来的水还可以用来浇园,种点瓜种点菜,像现在这种天气,还可以用来浇槟榔头……”“你说得那样生动,好像真的一样。真要那样的话谁不想?可我们村里人哪有这才情!”德贵村长显然是心动了。“村里有困难,政府可以帮助啊!问题是咱村里先要努力,自力更生。如果连口水井都不想打,又怎么会有水塔和自来水呢?”老黄说。“问题是我们现在连打一口水井的钱也凑不起来。”德贵村长说。“钱的问题可以想办法解决,”老黄说,“我还听说,现在打井队可以先打井后给钱,而且打不出水可以不给钱。为什么我们不想要不试一试呢!”德贵村长一听说打不出水可以不给钱,嘴里生津了:“有这等好事吗?这……也好,稳赚不赔的买卖,那就试试?”


一连数日,天还是没有下一场透雨。每天一大早,太阳露脸的时候,天边干净得连一丝云霞都没有。到了午晌,气温飙升,闷热异常,天空偶尔会浮起一片乌云,村人纷纷翘首额手,指望着它能越堆越多、越堆越大,然后突降甘霖,万物解渴。可是,太阳的威力太猛烈了,那片好不容易冒出来的乌云在人们的注视下,非但没有越堆越大,而是不可挽回地一点一点消散,然后,天空又是万里无云。


一个晌天午,聚在村头树荫下纳凉闲聊的村民,突然看见一辆大卡车开到了村边,车厢里装满了机器设备,还有帐篷和炊具等一些杂物。卡车停下来时,老黄从驾驶室里跳出来,然后指引着倒车,到了那块椰林峪地才停下。正准备卸车时,德贵村长于德贵大喊着跑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本破旧发黄的《罗传烈通书》。“不能再这里!”他说。老黄说“打井队的人看过了,这里是最佳地点。”“我不管什么最佳不最佳,反正不能在这里!”德贵村长的口气很坚决,没有半点商量的余地。老黄说:“那你说应该在哪?”德贵村长抬手一指,说:“就那边那块槟榔园!”老黄猜想,德贵村长大概是还忌讳这块椰林峪地,料想再说也是白费功夫,没办法,只好依了他,让打井队的人将卡车开到那块槟榔园里。打井队一安顿下来,将设备安装调试好,便开始动手钻井了。那台动力柴油机从早到晚轰鸣声不断,几个工人围着井架忙个不停,没几天,钻机就开始刨蛮石层了。村里人少见多怪,没事便踱到井架前围观,一边议论一边询问钻井工人:“那么硬的岩层能打通吗?”“打通了岩层就有水冒出来吗?”“那水大不大?好不好喝?”钻井工人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其中有个爱说话的,一边手里忙着一边与村民搭话,说这点岩层不算什么,就是隔山隧道,他们也能打穿;说岩层下的地下水就像被堵住的河水,打井就是给它开个口子,把井打通,水就会汹涌而出。说村里人以后吃的都是矿泉水,用的是矿泉水,还可以用来浇菜、浇槟榔……村里人听了,高兴得手舞足蹈,早有人把煮熟的鸡蛋塞到钻井工人手里,也有人端来香喷喷的熟芋头,还有人爬上高高的椰子树,砍下好几串椰子送来,说椰子水更能解渴。


老黄每天都到工地上了解情况,他最关心的是能不能打出水来。工人们告诉他,说这个你大可不必担心,你最应该操心的是凑够钱了没有,别到时候井打好了钱却拿不出。看到进展顺利,老黄很高兴,心里想,只要能打出水来,一切都好办。钱不是问题。就在刚才,他接到一个朋友的电话,朋友告诉他,说旧石村申请的打井专项资金已经批准了,不久便可到账。村里人见了老黄,都竖起大拇指,说他和前面那几个扶贫干部不一样,是真心为村里人着想,给村里人办实事。老黄心里美滋滋的,这话他爱听。就在一切都非常顺利的时候,突然就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


那天,晌午时还是晴空万里,一转眼便是乌云密布,村子里黑黢黢的瞬间白昼变夜间。“轰隆隆——”几声炸雷响过后,瓢泼大雨就下个不停。到了傍晚时分,山洪暴发,山下的小河水位猛涨,汪洋一片,浑浊的河水翻起泥沙,裹挟草木,浩浩荡荡向下游奔流而去。翌日一早,到河边挑水的人意外发现,水位迅速下降,河水变枯变浅了,水堰里打不到水,只能到河道中间汲水。有个人一不小心跌落水中,幸亏现场有人发现,及时搭救,要不然早淹死了。这件事在村里一时传得沸沸扬扬。老黄想到河边探个究竟,刚走几步,便被德贵村长喊住。德贵村长急匆匆地赶上来,说:“这井不能再打了!”老黄问:“为什么?”德贵村长说:“你都看见了,凶兆已出,再打井的话就要出人命了!”老黄感到不可思议,“这跟打井有什么直接关系呢?”这时,聚拢上来的村里人越来越多,七嘴八舌,都说这井不能再打了,再胡闹的话,村里人连河水都喝不上了。有个鹤发童颜的老人捻着胡须说:“其实,挑一趟水也就那么几里远,只有懒鬼才嫌……我十二岁开始挑,不都挑过来了。”众人纷纷附和,说是啊,祖祖辈辈不都是这样过来的吗?德贵村长的老父亲也来了。老人颤颤巍巍,指着儿子骂:“你懒得挑水……但慢慢的也就挑惯了,你不应牵导打什么井,坑人!……”老黄意识到,现在就说服大家是不可能的,便要大家静一静,然后说:“大家不要激动,要不要继续挖井,这件事等大家冷静之后再议。”从人群里出来,老黄直奔河边,看见河水真的像村里人所说的那样变得枯浅。在水中滑落,这没什么奇怪,可水位会突然下降的这么厉害,他实在无法理解。他想探个究竟,便骑上摩托车,沿着河边的道路去往下游。在离村子大约八九公里远的地方,他看见一座叫加乐潭的水库,正在开闸放水。水库的一位管养工作人员告诉他,汛期马上就到,水库要腾空库容,应对汛期。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他心中有数了,觉得自己可以有把握说服村里人了。老黄傍晚才回到村里,他听说中午时村里人差一点与钻井队的人打起来,钻井队的人被赶跑了,井也被填了。他跑去井边一看,还真是,挖了丈余深的井坑已被乱石和垃圾填埋了大半。他急忙去找德贵村长,却没找到德贵村长的踪迹。


第二天,晌午时分,老黄的老婆找到村里来了,经人指点,她径直找老黄住处去,引路的人逗趣:“你多日不回城交公粮了?嫂子都寻到乡下……”沒想到生得恬諍的她当着众人,忽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就开始数落老黄:“你一个月就给我那几个钱,养家糊口都不够,还净要我给你擦屁股。……”原来,昨晚钻井队的人去找老黄的老婆了,说老黄在村里打井,欠了他们一万多元,却躲起来了。又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要老黄的老婆还钱。刚才逗趣的人讨个没趣走了。“你究竟是怎么回事,”老黄的老婆又说,“放着好好的办公室不坐,总爱往乡下跑。下乡来要是规规矩矩地扶贫也就算了,偏偏爱瞎折腾。上一次在小黎村种菇,不明不白欠了银行五千多,要我把那窟窿补上,到现在还不到两个月,你在旧石村又……”说着两眼红红,不管不顾就哭了起来。老黄拉着老婆的手,悄声说:“你不了解情况。这事我会处理好的。如果你这样闹下去,不定就真的给他们讹上了呢!”又说了好多软话,连哄带骗,最后才把老婆劝回去了。


三个日日夜夜,老黄翻来覆去为打井的事而发愁。当初,老黄为了让德贵村长同意打井,说顺了嘴,就把有些问题说得简单了,真要做起来,事情并没有那么容易。比如,打井的花费,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建议德贵村长将未来三年岁修的钱做一次性收齐,答应村民今后永远不再收取,可就算是这样,那点钱也远远不够。他想过向单位领导提出在单位里发动捐款,也想到向政府有关部门打报告申请专项拨款支持,等等,但这些都是八字还没一撇,不确定因素很多,能不能拉到赞助支持还是个未知数。尽管如此,他还是觉得,先干起来再说!如果等筹足经费才开工,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十有八九会泡汤。又比如,打不出水不给钱,这话他只是在茶余饭后的闲聊中听闻而已,真实情况如何并不清楚。那天,他去找打井队。他说他要打井。人家说在哪?他说旧石村。人家说,行!大概全市的地质资料人家打井队是掌握的。他一听,很高兴。可是,人家要求预交部分费用。他说,不是先打井后给钱,而且可以不出水给钱的吗?人家说,有过,但只是个例。他说,旧石村也可算个例嘛。人家不肯。他便软磨硬泡,说村里不久就能筹足费用,说能够争取政府有关部门的拨款,说他是某某单位下乡扶贫的干部,可以用自己的工资做担保……凡能想到的他都说了,总之是钱不成问题,尽管放心好了。可人家始终是那句话,交了预付款再说。他托了关系说情,又立下字据,打井队才同意来打井的。


他将自己封闭在住处,发狠地吸起纸烟,熏烧自己的思绪,在一次又一次死结般的不解之后,忽然计上心来……次日一早,老黄就孤零零一个人拎着挎包下山回镇上去了。三五天后的一个黄昏,又有一辆卡车开到了村边那块槟榔园,车厢上站着打井队那几个靑壮后生。村里人以为他们是来拉走钻井设备的,几个爱凑热闹的便跟过去围观,却发现他们并没有要拉走设备,反倒从车厢上卸下几个笨重的油桶,然后是各种大包小包,有大米猪肉蔬菜,也有铺盖衣服鞋帽。看样子,他们是要继续住下来,继续打井的。老黄从驾驶室上跳下来,随之跳下来的还有个女的。那女的一脸浓妆,头戴星冠,身披黄罗帔,背插四杆令旗,神情杳渺,目中无人。德贵村长从村口那边大步走过来,显然是有人给他报信了。“老黄,你……”到了跟前,他口气很横,像是要詈骂什么,突然与老黄后面那女的打了个照面,一愣便打住,仿佛矮了三分。犹疑了一下,他把老黄拉到一边,悄声问:“你这是——那是谁呀?好眼熟!”“你该认识,是梁三道婆。”老黄说。“还真是她呀!她来干什么?好神气”“作法消灾,镇妖驱邪。”老黄说。德贵村长不再说什么了,他掉过头来朝梁三道婆憨憨笑一笑,然后走过去送上一支烟,是很廉价的“琼花”牌,又手抖抖地给打火点上。老黄忙介绍:“这是于德贵德贵村长——”德贵村长又嘿嘿一笑:“有什么话,同老黄说就行!我们全村听他的”一开始,围观的村民吵吵嚷嚷,有的还要阻止钻井队的人安顿下来,当听说前面那个怪模怪样的女人就是梁三道婆之后,场面立马变得鸦雀无声。梁三道术高超,灵符应验,他们是见识过的,那年,镇上来到村里征收公购粮,他家家户户说政策讲国法,可百几十户人家还是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动声息,待到请来道婆梁三,村前村后,村左村右,巡了一圈,末了,在土地庙前烧起一柱袅然的香烛,谁都不敢得罪神灵,生怕惹祸上身……征粮的事便顺当了。钻井队的人摆起香案,烧上香、点起烛,在一碗白花花的米饭里,放上三颗红红熟透的辣椒。梁三道婆登场了。只见她手拿香束,口中念念有词,“呀——”的一声之后,突然扑倒在地,紧接着又一个鲤鱼打挺跳将起来,然后脚下狂跳不停,又从背上扯下令旗,“呼呼”地挥舞,口里“呀——”“呀——”地大声喊叫。有人捉住一只小公鸡,手一抹,鲜血四溅,滴往井里。梁三道婆这才慢慢消停下来,念一道咒、画一道符,如此再三,然后叫人把符纸烧了。这时,不知从哪蹿出一只发情的公猫,急煎煎就吃了那碗白米红椒饭,吃完之后原地打转,不出三圈便倒地,七窍流血,脚就直了。“啊——”围观的村民惊悚地睁大眼睛,静静地观看梁三道婆作法,谁都不敢造次,屏着呼吸,不敢大声出气。


噼噼啪啪——一大串“合浦”电光鞭炮响过之后,钻井队的钻机又响了起来。鞭炮的硝烟消散后,打井队开始清俚井架的垃圾,村里人再寻梁三道婆,却早不见了踪影。井架边香案每天香火不断,每天有人守着续贝接香。村里人眼看着打井队的人忙前忙后,再不敢放声出气异议。井继续深挖,钻筒上涌了岩石条,五天后钻穿了岩石层,便有一股清亮亮的泉水喷涌而出。钻井队的后生好一阵雀跃,又燃起了一大串“合浦”电光鞭炮再度庆祝。闻讯而来的村民们自然也是十分高兴。有人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山下的小河一看,河水未见枯浅,还是那样清悠悠的流淌不断。这时候,村里打井的专项扶贫款已经到账,结账的时候,打井队的人提出,因为水井被无故填埋,耽误了工时,增加了工作量,要额外收费。德贵村长德贵忙不迭地点头,说:“给!这事怪村里,孝敬石龙何神的钱不能省,就是勒紧裤腰带也要给!”钻井队撤走前的晚上,村里摆了一大桌酒席送行,座上有钻井队的人,村里除了有德贵村长、村里的会计出纳,还邀请了村里几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十多个人挤一挤就坐下了。德贵村长起头,简单说了几句,感谢打井队兄弟的辛苦付出,然后大家就吃喝起来。席上,村里人七嘴八舌,又提起梁三道婆,说她的咒符好灵验,居然镇住了石龙,搞定了河神。德贵村长说,“这事还得感谢老黄!当时我们就知道要填井,除了老黄,没一个人想到要请梁三道婆。”“是啊!”“是啊!”众人齐声附和。德贵村长举杯敬老黄酒,又说:“老黄,想不到你是无神论者,也如此相信梁三道婆。”老黄先是笑而未答,未了说:“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说,有时候做的就靠笨办法,但能办好事就是好办法!”旁边一个钻井队的人忽然说:“你们还不知道呢,那道婆梁三是老黄让人装扮的咒。”德贵村长盯着那人说:“你胡说什么?这不可能,我当时看得真真切切,那个身段,那个作态,那个声调,不论怎样看,都是梁三道婆,那还有谁?!”老黄垃着德贵村长说:“你坐下吧。他喝多了,别听他乱说。”新井落成后,旧石村像城里人建起水塔,铺了水管,村里人就再不用费力去挑水了,在家里,水龙头一开,井水就哗哗地流出来,像老黄当初提出打井说的一样,不光吃水不成问题,多出来的水还可以用来浇槟榔头……德贵村长逢人就说,老黄是旧石村的大恩人。老黄脸上苦笶,嘴上谦让,心里却庆幸,这一次总算没有阴沟翻船。后来老黄扶贫结束回镇上顺利晋升副科级待遇,已是后话。


金融作家芳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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