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八十八岁了,几十年如一日,闲不住。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父母都在城里单位工作,入不敷出,微薄的工资实在撑不起家的门面。母亲咬咬牙,毅然辞别了工厂的工作,从县城返到乡下。说来也怪,我们一家人竟然熬过了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那时的日子虽很清苦,但我们姊妹五人却从没感到过苦,反而因为母亲的精心打理而过得有滋有味。
从城里到乡下后,母亲开始在乡下“总管”着一大家子七八口人的生活。天不亮,她就赶去池塘洗菜、洗衣服;中午她就在队里出工,收工后匆匆赶回家生火做饭、料理家务;夜晚又在煤油灯下飞针走线缝补衣裳。一年之中,搞“双抢”最忙,哪里都缺人,尤其是重体力活。每逢此时,母亲总是向生产队主动请缨,要求分配重体力活,这样可以多挣些工分。于是,在赤日炎炎的高温下,她挑着原本只属于男劳力才能担得起的一对鼓肚竹篾箩筐稻子,一趟又一趟往返于稻田与谷场之间……
母亲在泥里水里浸泡着,被生活打磨得早没了那小女人与生俱来的矫情。每当吃饭时,她总是让我们先上桌吃,等我们吃完了,她仍在忙活儿,吃我们剩下的残羹,她吃得津津有味,就连一点汤都舍不得倒掉。甚至在身孕时期,她仍是闲不住。据父亲说一九七一年深秋的那天下午,母亲挺着即将临产的大肚子,为老堂屋天井阳沟清理淤泥,挖、装、挑、倒……连续劳作不下十个来回,往日的轻松却在那个下午变得十分艰难,所有知道的妯娌都为她的举动捏了一把汗。就在那天晚上,母亲生下了她的最后一个孩子——那便是我。
我们与人偶起争端,她总是冲在前面,为我们遮风挡雨,宁可委屈自己也不让孩子受到丁点委屈。记得有一次还在读小学的二哥上山打柴,在回家的路上见老塥塘后梢菜地边有一小片茅草长得甚是喜人,二哥本来背篓里收获就不尽人意,便上前割将起来,正当他心花怒放、沉浸其中时,邻人突然站到跟前,说是二哥砍了他家的地边柴,大声喝斥要求将竹篓中的草柴全部倒出来。二哥对这过份的要求并没有理睬,邻居见威吓不成,居然动起了粗。小小的二哥哪是他的对手,结果是二哥捧着已经脱臼受伤的右胳膊,艰难而痛苦地背着只装着几把可怜的茅草柴的背篓回了家。母亲见状,问清了情况,便立即背着身体已经发烧的二哥找到邻家,与邻家进行了一番说理,然后母亲又一阵风似地将二哥背进了大队部卫生室及时检查治疗。后来,邻家自知理亏,赔付了为二哥医治的全部费用,还送了两担干松枝柴作为补偿,转达了对二哥的道歉。
后来,母亲随我们进了城。很长一段时间,母亲对老家一直恋恋不忘。特别是看到如今的一些种粮大户“怠慢”田地,甚至抛荒撂荒,她就会想起在大集体时代和责任田到户时期,自己曾经深耕细耘的那片田地,费力用神的往事历历在目,她就会忍不住痛心疾首地说“庄稼人这样子糟践田地,不负责任,子孙后代将来吃什么呀……真是造孽啊!”
为了尽早让母亲过上安心、舒适、不再操劳的日子,一直是我们子女的心愿。于是,当我们长大成人,物质生活越来越优越的时候,就迫不及待地按照我们理解的“理想生活”模式,让母亲“弃田进城”了。我们本想让操劳半生的母亲进城享享清福,可不料,却遭到母亲的抱怨,没有设身处地替她着想!“自己想要的生活才是理想的生活”——母亲说,那时,她不到六十岁,如果不进城,在老家她还能侍弄着已经耕种二十多年的田地。是啊,以她目前的身体状态,我深以为然。这二十年母亲还能依旧和黑土地为伴,闻草香,听鸡啼;看看邻居,唠唠家常;房前屋后可以自由打理,乡里乡亲都常来常往…… “理想的生活是想要的生活”和“想要的生活才是理想的生活”是一道单选题。我们两代人,站在两个不同的角度,对生活的两种不同解读。遗憾的是我们自以为是,做错了这道题。
从老家到县城不过五十里,这些年,是时间和距离改变了母亲。在这三十年和五十里之间,母亲再也无法去感受劳作的快慰,丰收的喜悦,妯娌间相处与言欢,那山、那水、那田、那地……那种种朴素无华的日常已与母亲依依作别,恍如梦中的一缕云烟,如果生活可以重来,让我们重新做出选择,我们会毫不犹豫地尊重母亲的意愿,让她回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从前……
母亲走出老家进城,与其说是我们尽了“孝”道,还不如说是她“顺”从了我们。她唯一“不顺”我们的就是——闲不住!如今的母亲为我们带孩子,料理家务。还为我养的盆景摘花、拔草、清理园内卫生等。尤其是做得一手针线好活,绣花枕头、手工布鞋,常送一些给亲朋和邻居。她永远忙得不亦乐乎,忙得充满希望,忙得有滋有味。
时间足可以让母亲变得不再年轻,时间改变了母亲的一切,不变的是她仍保持着不辍劳作的习惯 。
编辑:张影
审核:玉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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